没什么好说的,我绝对不原谅

2018-04-07 10:22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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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生不如死的痛与殇,没有经历,请不要轻描淡写,无关痛痒地说:何不大度些,原谅那个人?有一种伤害,不去疯狂复仇,已是最大的善。

本文系网易沸点工作室《槽值》栏目(公众号:caozhi163)出品,每天更新。

我对那个女人的印象很深,不止因为她脸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红色胎记,还因为她襁褓中的小女儿……死在了我的怀抱中。

那年深冬,雪下得很大,我在后半夜接诊到那个浑身冰冷的新生儿,面色绀青,气若游丝,全身硬肿,测肛温只有29度,属于重度的寒冷损伤综合症。

我一看到这种病例就怒了,一边紧急将孩子放进暖箱保温,一边疾言厉色怒斥,“有没有一点常识,怎么能把孩子冻成这样?!”

说实话,这种因为保暖不足所引发的新生儿危重病症,在21世纪已经非常罕见了,即使家境贫寒的偏远农村,最多也就是硬肿面积小于20%的轻度病症,大于50%的重症,我毕业之后接诊的,尚属首例。

孩子的爸爸很年轻,面色铁青,胡茬凌乱,泫然欲泣,孩子奶奶身形佝偻,点头哈腰陪着假笑,“家里穷,没烧炉子,孩子半夜踢开了被子,我们也没想到一晚上就成这样了……”

科室在最短时间内组成一支抢救小分队:复温、吸氧、输液改善循环,纠正水电解质紊乱,鼻饲乳汁供给热量,肝素改善血液高凝状态,输注血浆补充凝血因子……

就在救援有条不紊展开的时候,孩子奶奶把我拉到一边,“大夫,你看,这孩子,还有抢救过来的希望吗?”

我如实告知,非常危重,非常凶险,随时都有可能抢救无效导致死亡。

孩子奶奶吞吞吐吐:“希望不大的话,就,就不治了吧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孩子爸爸已经把老太推搡到旁边,“大夫,您别听她的,我们要治,一定要治!请您务必尽全力,一定把我女儿抢救过来!”

我叹了口气,“你们一定要有思想准备,孩子的预后并不乐观,后期会出现多重并发症,哪一关闯不过去,都会凶多吉少。”

入院之后,孩子体温缓慢升至正常,但是正如我们的预料,寒冷损伤导致孩子陆续出现心肺脑肾等各脏器的功能受损,被送进新生儿ICU病房,24小时动态心电监护,命悬一线。

那是个模样非常俊俏的萌宝,大眼小嘴,鼻如玉山,满头毛绒绒的发卷,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像是混血儿,非常惹人怜爱。

这个小姑娘在科里实在太有人缘,主任一天能去看八趟,治疗方案精益求精,大家卯足了劲,一心想把她从死神的门槛里拉出来。

孩子妈妈是在次日现身的,穿着医院的病号服,气喘吁吁,老公在旁边扶着她,旁边还有个小护士抱着个氧气袋给她供氧。

见到我小护士一脸委屈,“产后心肌炎,自己都病得七荤八素,还非要下来看孩子,苏医生,我们心内科只给她十分钟时间,麻烦您尽快给她探视下孩子,我们还要马上回去接受治疗!”

那个女人高鼻深目,五官神似新疆女星迪丽热巴,只可惜一侧脸颊长了块巴掌大小的红色胎记,不然真可算是个大美女。

ICU的新生儿为了预防感染,探视只能隔着玻璃,当护士把暖箱从里面缓缓推出来,那个女人的眼泪瞬间决堤,扒着玻璃哭得涕泗横流。

“宝宝,宝宝你怎么成了这样?妈妈只住了一天医院,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模样!明明妈妈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,只过了一天,为什么会这样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
孩子摊手摊脚躺在暖箱中,口鼻插着吸氧管、鼻饲管、头皮和手臂扎着双路静脉输液器、胸口贴着心电监测贴片,皮肤惨白,一动不动,除了肚皮的微微起伏,看不出丝毫生机。

那个女人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,“大夫,我的宝宝一定会好的,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?”

我眼热鼻酸,旁边那个小护士也含着眼泪,却对我轻轻摇了摇头。

我心下了然,只能强颜安慰她,“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,你别着急,当务之急,是先把自己的病治好,不能因为着急激动,给自己落下一辈子的病根……”

就在这时,那个佝着背的老太太突然在后面阴恻恻发声,“大夫,你何不对她说实话呢,这孩子明明十有八九抢救不过来了,为什么还要我们白白在这里扔钱?”

我怒火不打一处来,正要抢白,那女人突然状如疯狂地扑将过去,她牛高马大,一下将老太太撞得跌坐在地,然后合身扑上去,声嘶力竭怒吼,“一定是你,一定是你搞的鬼!我知道你不喜欢女孩,可她毕竟是你的亲孙女,你这个老巫婆,你是如何狠下心来去下这个毒手的……”

场面瞬间失控,一众人搀的搀扶的扶,刚把女人拉起来,老太太就凌空一个耳光甩过去,儿子眼疾手快架在空中,下一秒将老娘掀翻在地。

肃静的监护室外面翻的翻,滚的滚,哭的哭,骂的骂,乱成了一锅粥,我气急大喝,“要打出去打,不然我叫保安了!”

老太首先恢复理智,站起身来拉拉衣襟,理理鬓角,像是下定了决心,冷色道,“我不会再给这个赔钱货出一分钱医药费,你们两口子自己生的孩子,有钱自己治,没钱就拉回家!”

后面小护士惊叫起来,“晕了晕了!”

我回头一看,只见女人双眼一翻,在老公的怀里软塌塌晕死过去。

接下来的几天里,老太太真的一次都没来过,孩子妈妈被送回心内科后据说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。

这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向孩子爸爸要真相,如果孩子真的是其奶奶故意扔到冰天雪地冻成这样的,我们作为医务工作者,是有权利报警,让其受到法律制裁的。

孩子爸爸闷头坐着,一言不发,几天时间,他像是老了十几岁,连声音都透着喑哑和沧桑,“我妈,她不可能的,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,那晚我在医院陪老婆,她虽然一个人带孩子,可我不相信我妈会做出这种事,她不会的,绝对不会……”

出于慎重,我们最后还是以医院的名义报案,可是警方经过多方调查,最后并没有立案,因为“没有任何证人或证据能表明女婴的疾病是人为故意造成的结果,疏于照顾造成过失的可能性更大”,这件事情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。

孩子父亲每天都坐在监护室外的长椅上,什么时候眼圈都是红红的,过了几天,孩子妈妈也坐了过来,听说她病情稍一稳定,就坚持出院,只为了给孩子省些医药费。

他们家境困难我们是知道的,孩子妈妈属于远嫁,在这边没亲戚没工作,爸爸则是一家国企的电焊工,收入不高,奶奶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,可是却拒绝再出一分钱的医疗费。

当我们知道两口子是借了高利贷来给孩子看病,很多人都忍不住哭了,科室为他们减免一切不必要的开支,也你一百我二百组织过募捐,可终究还是杯水车薪。

有些效果良好的进口药他们根本用不起,只能替换成疗效一般的国产药,孩子的生命力虽然顽强,奈何病情实在太重,最终也只挺过了一周,就在刚满月的那一天,出现了肺出血的征兆。

那天晚上,孩子的口鼻涌出了大量的血性泡沫液体,心跳呼吸骤降为零,我们用尽了一切复苏手段,过了好几分钟,心脏才缓慢恢复跳动,却只能维持在每分钟二十多次,心外按压稍一停顿,心率就下降为零,而自主呼吸,则一直不曾恢复。

孩子的爸爸妈妈穿着隔离衣,带着帽子口罩,站在抢救室的一隅看着我们抢救,两人互相搀扶着,极力压抑着低声的啜泣,他们的眼睛都哭得猩红如血,流出的眼泪把天蓝色的医用口罩全部濡湿了,孩子的妈妈更是连胸前都被泪水全部打湿……

大家心里都清楚,孩子此时已是无力回天,再也抢救不过来了。

胸口稚嫩的皮肤被按压得凹陷了下去,淤痕青紫,幼小的身体像无力的破布娃娃,任凭摆弄。

心跳再次停止,这次,一切抢救措施统统失去效果……

我忍着眼泪请家长节哀,告诉他们孩子走了。

孩子妈妈像是痴了一般,目光牢牢地锁死在孩子身上。

过了半晌,才轻轻地嗫嚅道,“我可以,再抱一抱她吗?”

她的声音那么轻,轻得好像孩子只是熟睡了,而声息一大就会把她吵醒。

护士轻轻地摘除孩子身上横七竖八的管子,用湿纸巾把她的小脸擦拭得干干净净,我给她戴上绒绒的婴儿帽,裹在毛毯中,轻轻将孩子递给旁边眼巴巴等着的女人。

女人接过孩子,颤抖的手抚上那张圆滚滚的脸蛋,我从没见过哪个刚满月的孩子会有如此浓密卷翘的睫毛,她是那么可爱那么乖巧,躺在妈妈的怀里真的就像只是熟睡了,随时都会突然睁开黑葡萄般的双眼,东张西望,手舞足蹈……

那一晚,我在值班室哭到声息哽咽,哭自己的无能,哭孩子奶奶的狠心,哭到两眼肿得像桃子,哭到第二天交接班的时候还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
很多年过去了。

我经常会在医院门口见到这个女人,她身材高大,孔武有力,春夏会踩着三轮车在医院门口叫卖水果,秋冬则会换成一口大锅现炒现卖毛栗子。

一个长得极像阿尔法的小正太端端正正坐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,冬天冻得鼻涕长流,夏天总啃着半牙西瓜。

她为人实诚,从不缺斤短两,加之热情爽朗,人缘非常之好。

这样干了几年后,她盘下了一个水果店,里面的水果品种繁多,物美价廉,生意好到火爆。

我几乎每天都去她的店里买东西,她异常热情,每次总会搭点别的水果,或者抹去一些零头。

有一天我和同事在水果店偶遇,同事告诉我,她的老公和老板娘的老公是同事,后者前几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腰椎骨折,导致下肢瘫痪,每月只能在国企领取菲薄的伤残津贴。

“亏得老板娘剽悍,一个人硬是撑起了一大家子!”

我定睛一看那个坐在收银台后面的中年汉子,眉目间可不就是当年那个清秀帅气的小伙子?只不过现在的他坐着轮椅,人发福了,顶也秃了,可是双眼依然闪亮,全无截瘫病人惯有的衰容。

我每天都从他们的水果店门口路过,眼见她的店面越做越大,雇佣的伙计越来越多,眼见她买了崭新的皮卡车,每天早晨都满载着水果徐徐停下,到了晚上就卖得所剩无几。

她手指戴上了华丽的金戒指,跟脖子耳垂上的金首饰相映成辉,有种喜气洋洋的入世感。

眉目舒展,嗓门嘹亮,一看就是生活舒心,没什么烦恼上心的成功生意人。

唯一的烦恼,可能就是小阿尔法的体质孱弱,经常需要住院治疗。

每次住院我会看到孩子奶奶拎着一大堆好吃的来医院探病,可是女人从没让她进过病房。

她像山一样堵在门口,轰苍蝇一样轰着那个佝偻瘦弱的老太太,“走走走!我的孩子不想见你,他没有你这样的奶奶!只要我活着,你一辈子别想靠近我孩子!”

孩子有好几个姑姑,我数不清,大概三四个,间或都来探过病。

女人对她们的态度也都是不咸不淡,我在走廊都曾听到她们激烈地在病房吵。

姑姑之一: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,你怎么还放不下呢?咱妈当初也不是故意的……

女人:别跟我咱妈长咱妈短,我妈死十好几年了,这个世界上我没妈!

姑姑之一:好吧,就算当年是我妈不对,可这么多年你也做得太绝了,自己跟她断绝来往就算了,连亲孙子也不让老人抱一次,她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?

女人:我闺女不明不白死了,我心里多难受你们知道吗!

姑姑之一:我妈给你道过那么多次歉,她一把年纪了,还能活几天?你就不能说声原谅,把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一笔勾销了?

女人:绝不!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她!

姑姑之一:小武是体制内的人,那些年可只能生一个,没有当初那件事,你能白得这么好一儿子?

女人咣地拉开房门:你们都给我滚!当初我女儿报病危,你们一个子儿都不借,现在看我们家日子过出来了,上杆子都来攀亲戚,我告诉你们,我没这样的大姑子!全都给我滚……

傍晚的菜市场总能看到一个老人蹒跚着脚步在捡菜叶子,我一眼就认出来,那是小阿尔法的奶奶。

她的脚似乎受了伤,一瘸一拐的,走得近了才发现,她口眼歪斜,一侧躯体全不灵便,看来是脑中风的后遗症。

她的头发全部花白,佝偻的身形几乎弯成了九十度,每天这个时间她都会在这里徘徊,看似在捡菜,其实只是为了远远地看一眼那个身影,那个背着小书包,牵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由远而近的小身影。

我不知道,这个风中残烛般的衰老生命,还能痴痴看几天。

她眼中的渴盼,颤抖的双手,她蹒跚踉跄却永远也追逐不及的脚步,无不说明——如果可能,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,来换取和孙子的一次亲密相拥。

可是,小阿尔法的妈妈,会给她这个机会吗?

这样刻骨的仇恨,她能彻底放下吗?

《射雕英雄传》中,瑛姑的儿子被裘千仞一掌击成重伤,她抱着孩子泣血恳求段王爷救孩子一命,当求助被拒后,她选择一刀插在孩子胸口,结束他的痛苦。

从此她一夜白头,活着的全部目标就是寻仇。

后来在青龙滩上,瑛姑从裘千仞得意的大笑声中认出他便是杀子凶手,势如疯虎般要抱着他拼个同归于尽。

世间哪对母子,不是生死之交?

有些人,有些事,就像尖刀刺进心窝里,绞一绞,血肉模糊,生不如死。

就像郭德纲曾在访谈中提到对他锥心刺骨的某些人。

他说:其实我挺厌恶那种不明白任何情况,就劝你一定要大度的人,离他远一点,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。

主持人问他,那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释怀了?

他说:这个东西是跟人一辈子的。如果连这个事情都记不住的话,那这辈子活得太冤了。记住还非得去报复,那可能是我小心眼,但我记住都不行吗?这说不通。

是的,如果世间所有的痛都可以被原谅,那么还会有谁,能为我们所受的苦难买单?

那些烈油烹心、噬骨蚀肉和生不如死的痛与殇,没有经历,请不要轻描淡写,无关痛痒地说:何不大度些,原谅那个人?

有一种伤害,不去疯狂复仇,已是最大的善。

想用一句原谅,抹去过去无数个痛到颤栗,痛到窒息,痛到挛缩成团,痛到恨不得咬舌自尽的漫漫长夜里的煎熬与折磨?

那岂不是背叛了那些过往,背叛了那些苦难,背叛了自己凤凰涅槃的那颗心?

原谅你,便是负了我自己。

那些横亘在内心深处的伤,宛如深深悬崖,永生无法跨越。

当自己用尽毕生的力气才从那个沟壑爬出,只差一点,就粉身碎骨,万劫不复的时候——

不原谅,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救赎,才是对内心最好的宽慰。

无法忘记,就深铭在心,无法释怀,就耿耿于心。

是的,有些事情,绝不原谅。

作者:苏希西,公众号:苏希西(id:bysunxixi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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